男人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景色，不發一語。
他累了，而且累了很久，不是工作或身體上的勞累，而是心理上
的難以放鬆。打從他知道父親可能熬不過這一關，他就處於害怕
失去的恐懼下。
雖然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還是比他想像的來得早。他才
三十七歲，而父親也才七十多啊！人生不該是才正要開始，怎麼
這下子就來到終點前，只待那一刻到來？
他不願再想，因為多想無益，火車才剛過苗栗，離雲林還有一段
影像一下子來到他面前，讓他不得不面對和父親之間的情感。
那對他來說還沒累積足夠，就即將宣告劇終的父子之情。
他看到當年的自己跑在田埂中，一臉開心且得意地朝父親跑去，
驕傲地說自己考上了國中，同鄉裡可沒幾個小孩像他這樣厲害！
父親摸了摸他的頭，跟他一同笑了出來，但隨即臉上閃過落寞的
神情。
父親希望他繼續求學，靠著唸書改變將來的一生，不要像他一樣
在田裡看天吃飯，讓炙熱的陽光曬得自己一身黑皮膚，而且愈來
愈黑。
但在那個年代，不是考上國中的孩子就有能力繼續升學，更需要
的是得看看家裡經濟狀況許不許可。很遺憾的，家裡沒錢，祖父
一句沒錢讀什麼書，讓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隔壁家那個跟他一樣
大的孩子，靠著家裡賣田賣地不惜一切代價讓他繼續唸書，從此
改變自己一生。
幾年後，他十六歲，該是離開為家裡賺錢的時候到了。他打好了
行囊，穿著整齊地站在家裡大廳，在跟祖先上香祈求保佑平安後
，他準備跟父親告別。
他和父親，沒有多說什麼，反倒是母親在旁哭得眼淚縱橫，十分
不捨。父親送他到了門外，塞給了他一點錢，要他在外好好努力
，要是太苦太累就回來家裡也沒關係。
他搖搖頭，說自己一定會努力，一定會爭氣讓父親為他感到驕傲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長大了，不再是過去那個毛頭小子，也不
再是靠家裡吃飯的小男孩，只要離開了這個家，他就是自己一個
人，什麼都得靠自己。
沒有擁抱，沒有煽情的離別台詞，他一個人離開了家，走向他那
未知的人生。
之後幾年，每逢過年他就會回家，讓父親看看他的成長，也看看
他努力的成果。父親一天一天變老，看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看
他從獨自一人到帶了老婆孩子回家團圓，又看他從就住隔壁鄉鎮
搬離到離家幾百公里遠的台北都會。
他和父親，距離愈來愈遠，但心裡都有彼此，默默關心。
為了家庭，為了妻子和三個孩子，他很努力在事業上打拼，曾經
開過藥局，也當過裝潢師傅，最後他選擇了小吃攤作為終生職業
，靠著賣出一碗麵一碗麵地養活一家子。
同時，他也把自己辛苦賺來的一部分，逢年過節就寄回家，孝順
那每年只能見上一面的老父親。
是的，父親愈來愈老，白髮愈來愈多，身子也愈來愈衰敗。本來
他以為還可以跟父親當父子好久好久，等他賺夠了錢，他會回家
在父親身旁當孝順的兒子，一天到晚陪在身旁。
但，長年的日曬讓父親罹患了皮膚癌，本來只是臉頰上的一個小
傷口，最後竟成了日漸腐爛的小窟窿。看著父親身體日漸衰敗，
看著窟窿一天天腐敗，他第一次察覺到父親可能會離他遠去，再
也不會回來。
他感到害怕，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能做的就是透過各種關係拜託
台北的名醫救救自己的父親，也努力多花一點時間陪在父親身旁
，希望自己能多給他一點活下去的勇氣與力量。
可惜，他做得再多，也比不上病魔侵蝕父親生命的速度。
那一天夜裡，他終於接到那通最不想接到的電話，母親透過電話
通知他趕快回家一趟，因為父親的情況愈來愈差，可能捱不過這
一次了。
他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雖然他還沒成功，但此時此刻他只想
回家陪在父親身邊。
火車緩緩駛進了嘉義車站，他下了火車，出了站叫了輛計程車，
拜託司機用最快的速度送他回雲林老家，因為家裡頭有個老爸爸
正等著他回去呢。
當計程車終於來到家門口，他心裡一陣酸，突然很想大哭一場。
但是他忍了下來，告訴自己要樂觀，別讓父親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因為他會擔心也會不捨。
他知道，此時此刻的父親，最需要的是積極活下去的正面力量。
他緩了緩情緒，慢慢走下車，然後直直朝父親的房間走去。房間
裡很多人，有媽媽，哥哥弟弟和姊姊，還有躺在床上的老父親。
他走近父親床前，看了看他，情況還好。
父親微微睜開了眼，看到了他，也露出微微的笑容，好像已經等
他等了很久。然後，好久沒有食慾的父親開始願意吃點東西了，
他接過母親手裡的碗，一小口一小口小心翼翼地餵著父親吃飯。
啊！差不多三十六年前吧，父親一定也做過這樣的事，用微笑拌
著稀飯，一口一口地餵他長大。而現在，也是他用這樣的方式，
回報老人家的時候了。
吃完了東西，父親的精神明顯比剛剛更好了些，一家人在房間裡
有說有笑，看著電視享受難得的一家團聚。可現在，不是過年。
在那之後，父親的身體狀況慢慢轉好，雖然沒有力氣下床走動，
但也不至於整天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他知道，返家對父親的病
有明顯的正面效果，他心裡告訴自己，他很樂意回家。
但，台北的家裡還有老婆和三個孩子在等他啊！為了生活，為了
賺錢，他開始過著台北、雲林奔波的日子。只要時間可以，他就
獨自一人搭著三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家裡，然後看父親病情穩定，
他再回到那個也需要爸爸的台北家裡。
老婆和三個孩子都能接受他這樣偶爾的不在家裡，他慶幸自己娶
了貼心的老婆，也生了三個善解人意的孩子，如果可以，他也想
帶他們回去看看父親。
但孩子需要上課，也需要媽媽的照顧，於是他還是持續獨自一人
過著兩地來回的日子，直到真正關鍵的電話來到。
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快回來。
母親在電話那一頭哭著嚷著，聲音裡盡是害怕與不捨，於是他又
回到了家，再次回到父親的床前。
同樣的，這次他還是一個人。
本來，他以為這次會跟父親說再見，劃下兩人父子之情的句點。
但沒有，父親在他回來之後，病情總是可以像先前幾次一樣，總
讓他有種時間暫停的錯覺。
父親是老了病了，看起來是準備離開的樣子，但始終沒有。
父親的呼吸是慢了微了，看來隨時可能靜止不動，但始終沒有。
父親的眼睛是閉上了，但他的人還在靈魂也還在，沒有離開。
一天又一天，他在父親的病床旁等待，等待在他老人家結束一生
的時候，他可以陪在身邊。但他遲遲沒等到這一天，彷彿父親在
跟他玩遊戲一般，不輕易投降。
時間好像在耗著似的，折騰人，不僅折騰著活著的他們，也折騰
著受病魔侵襲的老父親。
就帶他走吧，別讓他再這樣痛苦著。他不只一次對著老天爺哀求
，希望能讓父親走得舒服，痛快結束一切。但，老天爺就是不肯
，遲遲讓老父親在病床上耗著。
母親看父親還算穩定，要他回去台北，別讓老婆和孩子們在家裡
乾等爸爸回家，而且再不做生意，家裡就快面臨沒錢可花的窘境
。
他不想離開，但母親說的也有道理，與其在這裡乾耗著，不如回
台北多做幾天生意，累積多點本錢才能讓他下次有多一點的時間
回來陪陪父親。
於是，他緊緊握了父親老邁的雙手，輕輕在父親耳邊說了再見，
過幾天再回來看他老人家。然後他離了家，搭上返回台北的火車
，朝自己三個孩子的方向前進。
他好想趕快回家，好想抱抱自己的孩子，好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有
多愛他們，正如父親愛著他一樣。終於，他回到家，用鑰匙打開
家門，期待孩子們看到他時露出開心的笑容。
但，孩子迎接他的不是一張張燦爛的微笑，而是明顯流過淚的小
臉龐。最小的女兒一看到他，就立刻撲到他的懷裡，用哭泣過的
氣音告訴他：
「爸爸，爺爺剛剛走了……」
他以為他會哭，但他沒有；他以為自己會崩潰，但也沒有。
他只是摸摸孩子們的頭，交代他們收拾東西，等一下就搭夜車回
鄉下看爺爺，送爺爺最後一程。
這次，他是真的回家了。
（完）
□ □ □ □ □
【後記】
這是我爸爸的真實故事，發生在我國一那一年。
最後，他沒有守在爺爺身旁，成了一生的遺憾。
而他當初打開家門後的那一刻，成了我這生每次想起就會流淚的
記憶。
其實，早在三年前，我就很想寫下這一段過去，但我始終沒寫，
因為一直不想回想這一段，也不想自己一個人坐在電腦前邊敲字
邊落淚，還一邊揣測爸爸當年的心情。
爺爺的離去，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面臨生臨死別，而下一次，則是
七年後送走了在爺爺離開後身體就逐日衰敗的奶奶。
相對於我爸爸，我幸福的多。我只有大學那五年住在外面，人生
的其他二十多年，我都住在家裡，雖然這幾年和爸媽都過著只有
週末才會碰到面的日子，但還是幸福太多了。
有人會好奇我不是住家裡，為何只有週末會和爸媽見上面。理由
很簡單，因為我和妹妹住在土城的家，而爸媽和我弟則為了工作
方便則住在板橋的店裡。
不管怎樣，都比當年的我爸和爺爺之間，距離近了許多許多。
我不知道為什麼，過了三十歲之後的我，愈來愈喜歡待在家裡，
愈來愈喜歡常常可以看到爸爸媽媽，愈來愈珍惜每次我們家一起
吃晚餐的快樂時光。
當然我也得慶幸，那是因為我那現在已經二十八歲的妹妹，遲遲
沒有嫁給她男朋友，而且不知道哪一年才想結婚。
因為這樣，我們一家五口才有這麼多機會聚在一起，開彼此玩笑
，聊聊親戚和鄰居的八卦，念念我們這些小孩怎麼不趕快找對象
，或是有對象的怎麼不趕快嫁一嫁。
但若真的結婚離家而去，相信最捨不得的還是我爸媽，所以我很
樂於讓這樣常陪伴他們的日子，繼續下去。
先前提到，我一直不願意寫出這段過去，因為我不想哭。但過年
前果陀劇場的行政找上了我，希望我參與他們劇團在網路上進行
的徵文活動，主題就是「回家」。
過去幾年，我和果陀劇場一直有合作關係，我參與他們商業短劇
演出的編劇工作，而他們不但給我編劇費，還常常讓我有免費的
舞台劇欣賞。
老是看人家免錢的演出，心裡多少也有些過意不去，因為對方給
我的位置，都是超好超貴的超好位子啊！這次，難得我能以實際
行動支援他們，同時又能有機會把這段一直想寫但始終不敢寫的
過去用故事的形式記錄下來。
說什麼都不能錯過！
這次，他們準備推出一齣以「回家」為主題的舞台劇，想當然爾
，我一定又能拿到免費的票，但是不用太羨慕我，因為各位也有
機會拿到。
只要連結到「果陀劇場」徵文的網頁，在上頭寫下你心中或生命
中關於回家的回應，或是在部落格上引用他們的文章，發表一篇
跟回家有關的文章，就有機會獲得兩張免費欣賞的舞台劇票券，
而且都是價值一千五以上的位子。
期限是二月二十三日截止，快快把握機會吧！
啊！得登入中華電信會員再回應或使用Xuite部落格引用文章，才
能參加抽獎喔！（真是個討人厭的規定啊，但只要加入就好啦，
其實沒啥損失，我還不是得登入才行。）
（剛剛發現，我這篇好像字數爆表，那裡的回應根本塞不下。）
（殘念！）
（台北、新竹、台中、嘉義、台南、高雄，都有演出場次喔！）
（剛好圖片上只寫出台北場次而已，其他縣市朋友別誤會了。）
□ □ □ □ □
P．S．1
第一張照片的男人，就是我老爸。
第二張照片中的紅色磚房，就是爺爺當初離開的房間。
前年陪老爸回家掃墓，我意外拍下這兩張照片，沒想到竟有機會
用到。
P．S．2
昨天堂哥一家四口難得來我們家作客，大夥邊打牌邊說說笑笑，
突然就提到了爺爺。
我爸突然問起爺爺到底過世了多久，眾人問來問去，沒一個人有
把握到底是幾年。
我當時在廚房裡洗碗，低頭一算，整整十八年。
不可思議啊！而最不可思議的，是我爸聽到十八年之後的反應。
他驚訝地說：「啊！阿桑已經過世十八年了喔！怎麼這麼快！」
媽的，到底是你爸還是我爸啊！當年沒留在旁邊等爺爺吐出最後
一口氣的，可是你耶！
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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